蔡诗萍》当我说「回家」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时,我必须感谢父亲果决的斩断了记忆的纠结
蔡诗萍》当我说「回家」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时,我必须感谢父亲果决的斩断了记忆的纠结
【爱传媒蔡诗萍专栏】单身时期,在台北读书,工作,生活多年,每当我说要「回家」时,回的都是杨梅埔心,我爸妈住的地方。
很多年以后,我自己结婚了。
忙完,说要回家,回的是我与新婚妻子租的房子。有了孩子后,动念买一栋房子,以后,我都说「我家在文山区」而杨梅埔心的家,则进阶成「老家」。
年岁长了,往往跟朋友闲聊,问起对方老家在哪,有时得到的答案,令人感伤:爸妈过世了,没有老家了!是吧,自己组了家庭,爸妈在的地方,是老家,爸妈一旦不在了,老家彷彿记忆深处的一抹红霞,总是令人淡淡地忧伤。
这样简短描述,我自己对「家」的修辞,其实也是逐渐理解我父亲人生脉络的一条基线。
我父亲来台十年想结婚了。我父亲只身在台想要有个家了。我父亲在眷村里亲力亲为整修房子。我父亲当我入社会后要我完成他买栋房子的梦。我父亲年节露出欢颜迎孩子们一家家闹哄哄住进来。
父亲很小失去母爱,后母对他不算友善。他的父亲,我连照片都没见过的爷爷,对他很严厉,动辄打骂。我父亲从小便离开故乡,后来从军,辗转各地,落脚台湾。他当然不免有人在异乡之喟叹,然而,他能思念怎样的故乡呢?
母亲不在,父亲没那么令他想念,家乡呢?如烟梦幻,再回去,也回不到昔日,何况,连昔日也不见得有多美好。我后来蛮能理解,他最终不愿踏入故乡的某种坚持,那不仅仅是近乡情怯而已,而应该是「故乡在哪」的困惑吧!
我思索自己的人生轨迹时,毫无疑惑的,我知道,我的家在台湾,在桃园杨梅,在台北木栅。至亲在那,家便在哪。
我自己的家,有妻子有女儿。我的老家,老爸健在,老妈健在,往昔打闹终日的弟妹都在,如今,连第三代都一个个拔高长大了。
我完全不会犹豫的会点头回答:台湾就是我的故乡啊!
我父亲真是勇敢。不是在枪林弹雨中求生存的勇敢,而是,在局势还不那么安定前,他便勇敢的相信自己要在这块亚热带岛屿上,结婚生子了。
枪林弹雨中,死了,也只是一个人的事。但他有了妻子,有了孩子,生死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,而是,他一大家子的事。这看似凡夫俗子的人生担子,但,在我眼里,他无疑是个勇士。一介大兵,微薄薪水,他竟然撑下来,从未退却。
他若运气不好,或者,匹夫之勇,或者,自暴自弃,我们家,就不会是后来的样子。那很像,拍一部结局开放的电影,男主角在人生的十字路口,向右走,一段画面,向左走,另一段画面,走着走着,停步了,伫足了,人生的可能性,都会截然不同。
但我父亲,遇到我母亲,恋爱了,有我了,结婚了,带着妻小躲过八二三炮战,回到台湾,有了第二个儿子,效法设法,弄到一间狭窄眷舍,自己敲敲打打,油漆补漏,又有了第三个儿子。
他都没有退却。八二三炮战没炸死他。日常需索的压力,没压垮他,他撑过来,有了自己的家,我们这些孩子,有了自己成长的故乡。
当我说,我父亲的人生,是「记忆与现实的拔河」时,在「家」的意义,在「故乡」的认知上,尤其能彰显这种拔河的比喻。
我父亲若持续单身,一如他的许多袍泽那样,那他必然只能活在记忆的时间胶囊里,故乡在彼端,而现实在这里。故乡遥远,现实切身。随着衰老来临,故乡记忆势必模糊,而现实却由于孑然一身显得那么孤绝。
但我父亲,结婚了,有妻子有儿女。他无法只靠记忆来存活,他要靠在现实里行舟来前进。
现实与日俱进,在现实里打拚创造更多新的记忆,我父亲无法像他的单身同袍那样,只是不断的呢喃往事而存活,我父亲必须要在现实里顶风挡雨,才可以养活一大家子。
我父亲当然不免会被往昔牵绊,不然他不会午夜不眠,独自吸菸叹气。但我父亲不会耽溺于往昔,他要在家人的日常开支的帐单里奋勇向前。
我父亲应该也跟我理解「家」的历程很像吧!他来台湾前十年,「想家」很合理,那家当然是在海峡的那一边。
但他结识我母亲,有了成家的意念,还有了我,儘管一介大兵,买不起房,然而,即便是租屋,那胼手胝足的房子,仍旧是他离开军营之际,对他同袍说的,「那我先回家喽」。
此时的他,来台十年,已经三十一岁了,他赶着回到那狭窄的小屋,看他的新婚妻子,看她隆起的腹部,听里面咚咚咚心跳的孩子,他的「家」就已经注定在这座亚热带岛屿的北部丘陵地了。
他的后大半生,所谓的「家」将有一段时间的拔河,在记忆里,那是彼岸之家的回眸,将日愈模糊,将停格于生命旅途的某一刻度上,例如,1949年的某一月某一日;但在他持续向前的往后岁月里,家则是此岸此生之现实,很多的新页于焉展开,他的长子出世,他抱着他,他牵着他,他受气他,他忍受他,他疼爱他,他包容他;而后,他的次子诞生,他的么儿呱呱坠地,他的唯一女儿降临。
每一个孩子的来到,都将让他知道自己的飘零,已然种子落土,开花结果,他将明白:自己之所以不死于战争,不亡于逃难,不落寞于单身的孤绝,乃因,他注定是这座岛屿上,落地生根的第一代!
第一代的漂移者,肯定挣扎于记忆的纠结,但必然强大于落地的坚毅。
我想起我父亲,在破旧的眷舍屋顶上,自己动手换装漏水的瓦片。我想起我父亲,要我们两个儿子,在地上铺好报纸,他站在扶梯上油漆墙面。我想起我父亲,露出皱纹的笑脸,当我们从台北返回老家,与他们这对老夫妻团聚时。
啊,我父亲,在这座岛屿上,建立了他自己的家庭。他扎了根,有了家,我们仰望大树,心头有了回家的座标。
我们「回家」那么理所当然。但,他在这岛屿上重建自己家庭的筚路蓝缕,却永远让我们难以想像其十分之二三!我们只能爱他。我们只能爱他。没有他的果决,我们孩子没有生命里永恆的家。
作者为知名作家、台北市文化局长
照片来源:作者提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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